从舞台迈向银幕——昆剧《邯郸记》的光影历程
昆剧《邯郸记》剧照,左一为计镇华
计镇华
2020年初,昆剧《邯郸记》被纳入“中国戏剧梅花奖数字工程”之中,剧团领导将此重任交付于我,我内心满是为难与忐忑,对自身能否胜任电影拍摄实在缺乏信心。毕竟电影这一艺术形式与戏曲大相径庭,对演员的形象塑造有着极高要求,而我已然将近八旬高龄,所面临的挑战可想而知。
所幸的是,这部作品由两度荣获中国电影金鸡奖的著名导演滕俊杰执导,这给我注入了极大的信心与力量。《邯郸记》乃是汤显祖“临川四梦”中的最后一部巨作,和《牡丹亭》的浪漫唯美不同,其深刻地揭示了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争斗与腐败现象,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可谓入木三分,令人深省。昆剧《邯郸记》是近年来昆剧舞台上少见的以老生为主角的剧目,主人公卢生从青年至老年,角色变化极为丰富,从贫穷书生到老年宰辅,从文官武将到重臣与平民,都需要通过不同的声腔、语气、眼神、表情、步态以及身段来进行诠释。
在舞台上,空间的变换依靠虚拟动作来呈现,而在电影中,虚拟与真实相互交织,戏曲的虚拟动作需要与真实场景相协调。如何将传统与现代、虚拟与写实、舞台与银幕准确且巧妙地相结合,从身段动作的设计到眼神的运用,做到精妙的把握,既要规范又要灵活,既要严谨又要自然,既要艺术又要贴近生活、既要美化又要保持本真、既要夸张又要控制好度,这对我而言是一项极其艰巨的挑战。
电影《邯郸记》的一大显著特点是进行实景拍摄,许多场景采用一镜到底的长镜头,而昆曲的表演则是讲究程式的写意艺术。电影的实与昆曲的虚相互结合,小舞台的虚与大银幕的实,写意的戏曲程式与写实的电影叙事,都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艺术要求。在拍摄过程中,导演巧妙地融合了电影与戏曲手法,利用虚拟表演的元素,创造出独特的艺术效果,通过镜头语言强化关键动作和细节,使观众能够更为深入地理解角色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。
比如,在《赠试》一场中,卢生极度渴望功名,崔氏贴着卢生耳朵说了一番话,示意他用“孔方兄”去打通关节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能够捕捉到卢生睁大眼睛倾听后的领悟表情,这是舞台剧难以呈现出来的细腻之处。此外,电影分镜头的拍摄方式对连续情感表达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,如在《勒功》那场戏是在室内拍摄的,那天天气异常闷热,我身穿大靠,反复拍摄了好几遍,然而我还要保持情绪饱满,展现出卢生得意忘形、骄矜的情绪。体力与情感的双重挑战让我汗流浃背,却也成就了角色的真实质感。
《死窜》是剧中最为主要的一场戏,在昆剧传统经典折子戏中又名《云阳法场》,是昆剧老生剧目中有名的三法场之一,通过一套“感皇恩”的北曲套曲,抒发卢生的悲愤与绝望。导演运用长镜头,让观众仿若身临其境,镜头的推进展示了近景、中景和远景的层次变化,同时也捕捉到了局部特写和全景。卢生在下落魂桥时的独白,没有华丽的身段,而是通过声音和眼神传达他的无助、绝望和懊悔,这是舞台表演无法达成的效果。
在《召还》一场中,卢生被召还为相,与司户官的关系瞬间发生逆转,两人地位的变化和表情神态的转变,通过特写镜头生动地展现出来。尽管考虑到我的年龄,导演提议使用替身来完成一些翻打动作,但我坚持亲自上阵,以对艺术的尊重和敬业精神完成了拍摄。
在《生寤》中,卢生临终前与高力士的对话,揭示了他的贪心不足、斤斤计较、反复啰嗦,又谄媚算计的性格,临死前不忘他的身后加官赠谥和子孙的安排。这一段表演我突破了老生衰派的程式,采用了一些小花脸的带有生活气息的表演,出场时不是走老生的台步,而是哆哆嗦嗦缩着身体颤巍巍地走出来。妆面也做了一些改动,使其更接近影视作品中的形象,以增强角色的真实感。
从“入梦”时对金钱和权势的渴望,到“出梦”时的悔悟和淡泊,卢生的角色转变通过镜头特写得以深刻呈现。8K高清晰度技术对化妆、造型和后期制作提出了新的更为严苛的标准。此次合作者既有我的老同学梁谷音、张铭荣,也有昆三、四、五班的年轻学生,年龄差异也给我带来了挑战。
总的来说,电影《邯郸记》通过将电影手法与戏曲手法、虚拟表演相结合,为观众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艺术境界,为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提供了新的视角和途径。《邯郸记》的电影化,不仅是一次艺术形式的跨越,更是对传统昆曲精神的现代表达。卢生的梦,也是我心中的梦,梦醒时分,留下的不仅是对人生的淡然与释怀,更有对艺术无尽探索的执着与热爱。
(作者为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)